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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ian Long

电影《青春派》:教育最后都变成了紧张兮兮的数字”


作者:朱晓佳 龙健

(本文最初发表于2013年8月1日的南方周末)

刘杰接手的《青春派》,是中影集团和黄冈市合作下的“命题作文”。黄冈想巩固这座城市的高考烙印,中影想借之吸引每年900多万的考生群体。而刘杰最早的想法,是吐槽高考。


平均年龄只有21.7岁的中国电影院观众,在2013年已经至少花了12亿为他们的青春埋单。

7亿票房的《致青春》主打校园爱情,不失残酷;5亿票房的《小时代》,学生们可以被物质包围。

似乎青春片已经不再“难过”了——2000年,王小帅拍《十七岁的单车》,电影剧本迟迟没有过审,到柏林拿了银熊奖,回国便遭禁映,理由之一是“拍了太多胡同,没能体现北京现代化的一面”;2006年,吕乐的电影《十三棵泡桐》,修改多次后,依然在上映前两天被突然撤片。这两部电影犯了同样的忌讳:早恋、少年暴力。

“允许早恋,但早恋有害,只许失败,不许成功。”当导演刘杰准备拍摄《青春派》时,有关部门明确地给他划下尺度。

没什么禁忌的热闹只是大学生的,是18岁以后青春的。好莱坞拍中学生青春片,大多数时候在讨论性;日本人拍中学生青春片,总讲黑社会式的义气。而中国的中学生,至少在家长和老师眼里,他们只有,也必须只有高考。

刘杰接手的《青春派》,是中影集团和黄冈市合作下的“命题作文”。黄冈想巩固这座城市的高考烙印,中影想借之吸引每年900多万的考生群体——如果加上两位家长,这个数字是2700万。而刘杰最早的想法,是“吐槽高考”。

2013年8月2日,高考放榜后一个多月,《青春派》在全国公映。


演部电影,没准能加分

刘杰向来善于在“主旋律”与“艺术”间巧妙地找到一个临界点。

2006年拍《马背上的法庭》,他把“法官用马驮着国徽,到边远山村审案”这个一句话故事,化作三个人物的命运交织;2009年的《透析》,通过一个只认法理、不认情面的模范法官,将法律的荒谬层层揭示;2010年的《碧罗雪山》,讲奉熊为祖先的某个怒江小村,长期为熊和“把熊看得比人金贵”的环境保护政策所累,最终只好按照政府一直号召的那样,迁出世代居住的丛林。

三部电影在国际上获了三十多项奖,也在“墙内开花”:前两部为司法系统所激赏,后一部是广西电影制片厂的国庆献礼片。

当抱着“吐槽高考”的心情去翻查资料时,刘杰犯了难。他发现:隋代以后的科举制虽然戕害了不少“范进”,却比汉代的察举制要清明得多——这很像高考:残酷但相对公平。

他对高考的态度“纠结”起来,也不必再找什么临界点。

《青春派》最终把所有的高考元素都塞进了一个“早恋未遂”的热闹故事里。男主角名叫“居然”,是个中产阶级的孩子,既不拮据,也不炫富。在高考前五天,他当众向“女神”表白。两人刚刚牵手,就被班主任撒老师和妈妈联手拆散。悲痛中“居然”高考失利,复读一年,彻底失去“女神”,却重新发现了撒老师。

“我不负责表态,也不负责解决问题。”刘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我只负责提出问题、展现事实。”就像他那三部艺术片一样。

事实的一部分是:27年过去了,高考比起他曾经历过的,没有改善,只有“变本加厉”。

27年前,刘杰所在的整个保定市只有四所中学有升学率,其它的都是0。

27年后,刘杰为拍电影找了很多老师聊天。老师们最爱跟他掰扯数据:升学率、一本率、最高分——越是辉煌,刘杰就越觉得无聊:27年前一个学校可能只考上三个人,但没文凭也能混得很好;现在一个学校可能只有三个人没考上,可文凭已经不值钱了。

“教育最后都变成了紧张兮兮的数字。”刘杰想。于是他把电影里的撒老师也设定为升学率100%、年年带高三班、永远绷着。

紧张感一度被带入剧组。演撒老师的秦海璐记得,剧组在学校拍戏的时候,曾经专门要了一间空教室。一些学生演员没什么戏份的时候,就在里面看书——那时候他们才读高二。甚至有时拍课堂戏,没词儿的演员也在摄像机镜头底下继续看书。“是真看,不管你们周围在演什么。”秦海璐对南方周末记者强调。

那些演员是刘杰从两万个孩子里挑出来的。他曾在几个艺术学院的考场蹲点,盯着学生们挨个儿看,却始终觉得不对劲儿——艺考生毕竟不是普通高考生。

后来他去了北京、武汉、黄冈的二十多所重点高中,专挑高二的孩子——高一还没进入高考状态,高三没空搭理剧组。

初选的一百多个孩子,剧组挨个儿打电话到家里去征询意见。出乎意料,家长们大都很开明,只有一个怒气冲冲地回应:“你们这不胡闹吗?孩子明年高考呢!”

最难摆平的是武昌区教育局,对方死活不让剧组进校拍片,理由是:“你不能影响我们高考。”无奈之下,剧组只好挪回北京。

最终,原定的男主角也因为高考离开了剧组,本来演富二代的董子健,毛遂自荐成了男一号。

刘杰遇到董子健是在一个健身房的餐厅里。那时董子健满身大汗,背着一双球鞋。刘杰一看:嘿!长得真白!然后搭讪:想拍电影吗?

那之前刘杰考察过太多富二代。有个男生为讨女生喜欢,花40万买了一架进口钢琴,“女孩的父母吓傻了”。而刘杰想要的,是个“干净的富二代”。

当时董子健已经决定好出国读书。他想考的纽约大学,一年只招一个中国学生。在他就读的北京市八十中学,像他一样打算出国的人,有三十来个。

尽管一度觉得刘杰像个骗子,董子健还是留了个电话号码。“我有点私心,觉得有部电影,申请学校的时候能加分。”董子健不好意思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

实验中学,不做实验做习题

董子健曾经跟着剧组去武汉选演员。在武昌实验中学他瞎转悠,突然耳边爆出一阵整齐的大喊:“加油!把一模干掉!”董子健呆住了:在北京读书那么多年,他从没见过这种阵势。

这所学校和武汉大多数重点高中一样,每个班有60个学生,是北京市八十中学的两倍。学生们每天7:10开始第一堂课,22:10放学回家。15个小时中可以休息三次:午饭45分钟,午休45分钟,晚饭40分钟。

尽管叫实验中学,但学校很少做实验。“北京的学生经常能到大学里去做实验,但我们就只是做习题。”高浩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他是武昌实验中学的学生,在片中扮演闹腾又妖娆的“伪娘”飞飞。

在北京接触的学校让他感到的另一点不同是:“北京的孩子上课发言都是昂首挺胸,滔滔不绝,我们这边的孩子可能会羞羞答答说不出话来。”他把这归结为地域文化造就的“傲气”。

在高浩元的同学里,有人复读了三年,有人觉得如果不幸考上个二本就该跳楼,有人情绪失控了直拿笔尖狂扎自己,更多的人会在绝望时找个安静的地方痛哭。

尽管每天处在一样的环境,几乎遵循着一样的作息时间表,但高浩元不一样。他自称“一朵奇葩”,飞飞就是他本人在电影里的翻版。

剧组来选角的时候,原本每人只记录三秒的DV,到高浩元这儿不得不停下来:他对着镜头极尽能事地摆出各种“媚态”,又主动请缨跳了一段韩国组合“少女时代”的劲舞——这段妖艳的舞蹈,后来他也在电影里跳了一遍。

高浩元显然会给这部电影带来很多乐子。搁在以前,刘杰很难接受电影里出现这样的角色,他一度紧张地自我审查:“这会不会涉嫌歧视?”很快,他放心了:孩子们的观念不同,高浩元的人缘特别好。

高浩元让秦海璐感到难得一见的“纯真”,很多时候,其他高三学生给她的印象是“三无”:“好像不太会笑,不太会交流,也没什么喜好。”

就像片中的学霸周强。在北京,按规定每所重点高中都必须接收几个远郊区县的好学生,周强的角色设定来源于此。

刘杰曾经专门跑了七八十公里,去延庆、门头沟的贫困学生家里探访,得出的结论是:北京学生和郊区学生的生活差距,远不止七八十公里。

电影里的周强和其他学生其实有点格格不入,富二代炫富的时候他会摔门而出,宿舍里其他人插科打诨的时候,他躲在厕所灯底下看书。

“现在的小孩都很自尊。”刘杰感慨,“搁我们那个年代,谁有钱大家吃谁的。没谁摆谱,也没谁有芥蒂。”

让他感慨的另一件事是:这些孩子没有愤怒。比如拼爹,有些家长花钱给孩子买个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书,高考直接加20分。其他孩子的反应都很平静:“人家爹有办法呗。”

但电影里的撒老师怒不可遏:“你拼爹拼不过,还不拼你自己!”她训斥差生齐明智,然后历数学生们的家境:人家贾迪(富二代)是要出国的,××的爸爸是中石化的,××的爸爸什么级别你不知道吗……

这是《青春派》里为数不多“很直接”的台词。



谁都躲不过的毒气室

撒老师说什么、干什么,几乎都是秦海璐和刘杰在片场商量出来的。刘杰曾给《青春派》写过好几稿剧本,但最后一稿也没拿出来,“生怕限制了演员的发挥”。

秦海璐一进组,刘杰只给她看了段视频,视频里的高三老师青筋暴起、歇斯底里。秦海璐看完,觉得“完全像一个狂躁的小日本在考验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”。

刘杰脑中其实一直有一个撒老师的形象,那来自他初中的女班主任:大他们十岁,师专毕业,个子小小,说话又狠又有劲,好像有无穷力量。这位老师的特别之处在于:谁的父母也别跟她关系太好了,否则她就得“负起责任”,对这孩子“频繁关照”——下狠手。

《青春派》的开头,董子健饰演的居然当众表白成功。两人刚刚牵手,“居然”妈妈的手机就响了——来电显示是“撒老师”。在学校附近陪考的妈妈闪电般杀出,迅速了结了“居然”的好事,“居然”随后悲痛落榜,复读又遇撒老师。

为了能让撒老师这番极不厚道的行为获取谅解,“居然”的年龄被设定为16岁,比一般高三学生小两岁——插手16岁学生的早恋,总比插手18岁学生的感情让人容易接受。

撒老师最愤怒的举动,是把齐明智的书摔了一地。刘杰曾担心这“有点过”,他找来的学生演员们却一阵不屑:“这算什么?老师砸桌子都是常事。”

怒目圆睁、气势恢宏地飙些耸人听闻的口号,是撒老师的典型特色:“累死你一个,幸福你全家。”“各位家长,高考还有半年,你们有要破产的,请坚持坚持;有要离婚的,也请先凑合凑合。”

除此之外,撒老师似乎也没有那么恶魔——作为最终要能取得孩子们原谅和尊敬的老师,她不能太恶魔。

电影后半段,万恶的撒老师摔断了腿,在医院,她对自己“十几年来脑子里只有高考”这件事反思了大半个月。回到教室,拄着拐棍,撒老师破天荒说了段“有人味儿”的话。

那段话秦海璐和刘杰斟酌了很久。

“高考对于中国来讲,还是不太能驳斥的一件事。所以撒老师一定不能说自己是错的,因为她代表的是教育的立场。”秦海璐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。

“撒老师说我带了太多年的高三,所以带给你们的都是压力。”秦海璐接着说,“这其实是说,她本身也是高考压力下一个变形的人。变形在学生、家长、老师身上都有。”

刘杰曾跟接近“90后”的蒋方舟聊高考。蒋方舟想了想,跟他说:“高考是我们谁都躲不过的一间毒气室。”

刘杰设计了一个场景,他让男孩们站在厕所里,光着膀子,端起水盆来从头浇到脚,一声大喊:“去他妈的高考!”这一段,最后干净利落地通过了。

“这是一部束手束脚完成的电影,就和束手束脚的中国式青春一样。”刘杰松了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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