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Mit Linghao Zhang) Über die chinesische Dichterin Li Qingzhao und die chinesische Poesie in der Malerei: Interview mit dem Sinologen Ronald Egan
中国有文人画的传统,欧洲没有。在欧洲历史上,即使在诗歌和绘画最接近的时候,融合程度仍不如中国诗画长期相应和的情况。
(本文首发于2017年8月3日《南方周末》)
文:龙健 张领豪
中国有文人画的传统,欧洲没有。在欧洲历史上,即使在诗歌和绘画最接近的时候,融合程度仍不如中国诗画长期相应和的情况。
2016年,洛杉矶展出了大量17世纪的中国绘画,涵盖了董其昌,“四王”(王原祁、王时敏、王鉴和王翚)、石涛、八大山人和龚贤等人的作品,这些画此前从未公开过。这些明末清初共八十多位画家的一百二十多幅画,全部来自华人藏家曹仲英。曹仲英是中华民国第三任总统曹锟的孙子,1963年迁往美国时,带去了这批购自香港、台湾的藏品。曹仲英曾把自己收藏中国画的动机归结为三点:“附庸风雅”“谈笑鸿儒”和“蝇头小利”。他是第一个要求苏富比拍卖行举办“中国书画艺术拍卖专场”的人,在美国掀起了中国书画热。
斯坦福大学东亚系主任艾朗诺(Ronald Egan)对曹仲英的评价是:真能看、能鉴赏。艾朗诺仍然记得那次展览的名字叫“曹氏十七世纪中国绘画收藏”,正是这次展览,将艾朗诺的研究引向了明清绘画。艾朗诺研究的明清绘画,一半出自曹仲英的收藏。
“总体上,明清绘画传下来的比宋画多。我只研究那些配有作者题诗的画。宋代当然也有,可是不多,但明清画多半有文字题在上面。在中国绘画史中,明清也算是很重要的一个时期。”艾朗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介入明清绘画研究之前,艾朗诺是《剑桥中国文学史》“北宋”部分的作者,在研究苏轼、欧阳修等宋代一流文人、士大夫的同时,也对李清照做过深入研究,试图纠正外界对李清照的误读。2017年2月,艾朗诺的学术著作《才女之累》中文版出版。
7月5日,在法兰克福参加“卫礼贤讲座”的艾朗诺接受了南方周末的独家专访。卫礼贤是法兰克福大学第一任汉学教授,他的汉学研究,曾经影响了荣格、布莱希特、托马斯·曼等人。他也曾在法兰克福创办中国研究所,并邀请蔡元培和胡适前来演讲。“卫礼贤讲座”试图进一步提高汉学在德国的影响力,艾朗诺是“卫礼贤讲座”邀请的第一位教授。
“男词人会创造,为什么女词人不会?”
南方周末:你在研究李清照后认为她虽然写了“凄凄惨惨戚戚”,但其实是个女强人。所以,将女性词人与其笔下人物画上等号,是否是一种误读?
艾朗诺:女性词人笔下的女性都是她们自己吗?这是一种太简单的判断。我们读男性的词作,会注意区别作者和作品里的人物。但如果是女性来写,就不问这个问题了,这非常不公平,几乎表示我们认为女性不会有什么文学造诣,也没有创造能力。研究20世纪女作家时,我们有时能想到这个问题,但在研究古代文学时,却根本想不到。那些研究李清照的学术文章,很少能找到有关李清照和作品人物的分别,这是很严重的问题。欧阳修、秦观、柳永,经常会在词里创造人物,李清照其实也有想象力,也会弄一些假的人物在词里。男词人会创造,为什么女词人不会? 南方周末:在对待古代文学时,是否应该对男性和女性作者一视同仁? 艾朗诺:我们写文学史,比如说到宋代,宋代有哪些最好的作家和诗人,有欧阳修、秦观、周邦彦、苏轼、王安石,然后?再有一个李清照。现在的人很快就把她放到最好的作者里面,对于两性差异,我们不太注意,也不大有偏见。但是这样就忽略了李清照在当时所面对的挑战和障碍。如果注意到她的女性身份,想想做文章和写诗词的困难,我们就对她报以更大的尊敬。如果忽略这一点,认为当时男女作者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,欧阳修写诗词,李清照也可以写,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写,这个想法既不对,也不公平。 南方周末:很多后期出现的李清照诗词,你研究以后发现它们是伪造的? 艾朗诺:有的是伪作,有的不一定是故意伪造,而是出于喜欢的模仿,后来被编书的人不小心放进了李清照的集子里,被误认为它就是李清照的。 后期才出现的词作,很多写得一般。那些最早的、最可靠的,没有一首很平常。这是另外一种不公平,把写得不怎么好的跟原作混在了一起。 后期出现的李清照词,是真迹的可能性不大。比如有的明代末年才第一次出现,这离宋代已经五百年了,她那首词在哪里躲了五百年?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假的,可能明代编词选的人在当时有资料,但资料没传下来,今天也就无从考证了。
“做李清照的丈夫 很不容易”
南方周末:你怎么评价李清照和她的丈夫赵明诚的关系? 艾朗诺:这个很复杂,但是不应该把他们的婚姻浪漫化、理想化。有一首诗写她刚到丈夫旁边,特别寂寞、难过,可见她的婚姻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完美。《金石录后序》里也有一段,李清照说,他什么都不管我。她觉得丈夫太自私了。但我觉得,和李清照在一起,赵明诚也会有一点难过吧。 南方周末:为什么难过? 艾朗诺:在很多故事里,他们的婚姻被浪漫化了。剩下的一些故事中,看得出两人竞争的样子,尽管这些故事很难说可不可靠。譬如元伊世珍《琅嬛记》说,赵明诚一直听大家说妻子李清照很有才华,后来就有一点不耐烦了。他把自己关在屋子三天三夜,拼命写新词,写了五十首,写好之后把李清照的词也放在里面,请朋友改天过来评价。几天之后,朋友过来说,这里面没有多少好的,只有三句写得好,谁知这三句话都是李清照的(注:此处应是李清照《醉花阴》中“莫道不销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三句)。李清照自己写的《金石录后序》里说,他们刚结婚的时候,常常晚上校勘书本,有时一边校勘一边玩,玩什么呢?房间里面一大堆书,看谁能说清某件事情出自哪一本书、哪一卷、哪一页、哪一行。李清照就写道,她常常猜对,然后大笑,大笑到手里的茶都洒出来,只好站起来换衣服去。 我注意到这个“大笑”。按理说,两个人玩游戏,赢的人会高兴很正常,但为什么要大笑?这两个人,是谁上了太学、做了官?是赵明诚。李清照根本没有上过太学,可她这方面的才能比赵明诚还好。李清照就觉得非常好笑了,不应该发生这种状况的,才会大笑。 另外一个小故事,某个大雪的晚上,李清照穿着最厚的衣服跑出去,在南京城墙上走。为什么?在找诗意。回到家后,她马上写了雪景的诗给赵明诚看,请他和韵,赵明诚写不出来。我觉得做李清照的丈夫很不容易。 南方周末:李清照跟赵明诚之间存在竞争吗?和同时代的其他男性诗人呢? 艾朗诺:尽管赵明诚是学者,对于金石学很有研究,但他毕竟不是诗人。李清照也批评诗人、词人,跟最一流的文人竞争。不只是苏轼,欧阳修、秦观,她都一个个地批评了。你能找到当时对苏轼、欧阳修、王安石的政治批评,但对他们写作的批评,却很难找到。当时谁敢说欧阳修的文章不好?谁敢说苏轼的词写的不好?李清照很特别,如果她是男性,她也许不敢。她是女性作家,不在男性文人、士大夫的圈子里,她才能这样说。
传世“东坡画”,可能不是真的
南方周末:你的研究中还包括中国画中的题字,中国画上的题字和西方绘画上出现的字迹有什么不同? 艾朗诺:区别就是有没有画跟诗的结合。简单地说,中国有文人画的传统,欧洲没有。在欧洲历史上,即使在诗歌和绘画最接近、被称为“Sister Arts(姊妹艺术)”的时候,融合程度仍不如中国诗画长期相应和的情况。在欧洲,画家就是画家,诗人就是诗人,很少有既能写诗又能画画的。但是在中国,却相反。在古代中国,那种能画画但对写文章没兴趣的人很少。 但是仔细研究中国绘画传统,你会发现,早期的绘画跟诗歌其实并不太接近。山水画出现之前,多半是人像画,到了宋代,也许是受到宋徽宗的影响,两种传统才开始结合起来。 南方周末:你认为中国画上的题诗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,可以具体说说吗? 艾朗诺:石涛有一幅画,画了一个房子,房子里有一个人,人正朝窗外看。这幅画石涛题了四句诗,前两句出自南北朝江淹的“春草绿色,春水绿波”,后两句是石涛自己加的“春风留玩,孰为不歌”。石涛这两句加上来,就把江淹原来“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”那种很悲哀的感情变得很愉快。他说的是,你看到这么美丽的风景,怎么会不想唱歌?
美国研究中国古代绘画最有名望的学者高居翰(James Cahill)非常喜欢石涛这幅画。高居翰在书里曾花了很大篇幅来解释它的特点和长处,但对画上的文字一点都不提。就算是艺术史和绘画史的专家,也很少注意到这个问题,因为他们的研究方法主要以“图像”为主,而不是以“文字”为主。
南方周末:在观赏和研究中国画的时候会出现东西方文化视角差异问题吗? 艾朗诺:首先,西方绘画上很少有文字。其次,在北美研究中国绘画的,多半是先研究欧美绘画,然后转到中国绘画。按照西方美学的观点,艺术是一种独立的存在,人们欣赏艺术品时,宁愿只看作品,并不想知道艺术家的看法。即,让艺术自己说话。这种想法在欧美根深蒂固,到了二十世纪越来越强。所以,很多欧美观众很难接受中国竟然有画家自己题字的传统。
南方周末:从什么时候起,中国画上开始出现画家本人题写的诗文? 艾朗诺:我感兴趣的就是画家自己题的文字,而非后人在画上题的文字。早期的中国绘画,不常题有文字。比如说传下来的北宋山水画,很少有文字题在上面,南宋以后才越来越多。可能是受了宋徽宗影响,他是北宋皇帝,开了一个画院,在宫廷里训练画家,他很注重以诗为画题。到了元代,题字真正成为一种惯例,常常有文字题在画上,文人画才真正成熟。 南方周末:王维的画没有配诗,苏轼为什么还会评价他“诗中有画,画中有诗”? 艾朗诺:苏轼这个说法有自己的目的,他想强调宋代文人画的地位,那就得在唐代找一个先例。他找到了王维,有关王维的资料,不怎么强调王维既会写诗又会画画。苏轼提出一种全新的看法,因为宋代以前,也可以说苏轼以前,很难说绘画究竟是不是艺术,很可能只是一门手艺、一种工艺,但在苏轼之后就成为了艺术。 当然这个贡献不是属于一个人的。我虽然只说苏轼,但也包括了他周围的一群人——苏辙、米芾、黄庭坚。 南方周末:在苏轼之前的欧阳修论画“忘形得意知者寡,不若见诗如见画。”按他的意思,“文人画”作画和看画的要领是“意”,而不要受“形”的限制,他的观点是否已经超越了论画? 艾朗诺:我觉得你说得对,他注重形式和内容的差异,更愿意写以意为主的文体,对形式上的局限并不满意。不管是文章还是绘画,他们强调以“意”为主,即以内容为主。苏轼讨论绘画也强调“意”,“论画以形似,见与儿童邻”是说一些人以形式论绘画,就像小孩对绘画的了解一样。 南方周末:据说苏轼也非常爱画画,现在只流传下来两三幅。可在这两三幅画上,我们没有看到东坡的题跋,他在当时是既会书法又能作诗的大文人,你觉得有什么可能的原因? 艾朗诺:苏东坡有两三幅画流传下来的说法,我们都没办法知道是真是假。除了我,一些绘画史专家也都怀疑传下来的“东坡画”不是真的。 以苏轼的名望,哪怕他书法写得不好,也会被人争抢收藏。事实上,他书法写得特别好,深受欢迎。他自己也常说,自己随便在纸上写几个字,离开一阵子,回来一看,桌上的纸就找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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