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季星 龙健
责任编辑:李宏宇 袁蕾 朱晓佳 网络编辑:zero
2014-05-15
“大陆人都知道台湾人民好凄惨,在椰子树下啃香蕉皮。”一口北京腔的华裔歌剧家田浩江回忆。“笨啦你,椰子树下哪来香蕉皮?”台湾口音的电视制作人王伟忠笑道。
电视人王伟忠和歌剧家田浩江合作舞台剧,是从田浩江把台湾老歌《往事只能回味》唱走调开始的。
王伟忠惊诧,歌唱家居然走调?
“怎么是我跑调呢?我还教了不少学生这首歌呢。”田浩江学这首歌是通过蒙着被子偷听台湾无线电来的。由于无线电波的信号问题,两岸听到曲调是不一样的。
聊起来才发现,两人仿佛隔着两岸的双生兄弟:都出生于1950年代,祖籍都是北京,都是军人子弟,美国梦都在青年时代烙下印记,都失去一个又爱又恨的哥哥,父亲都因为肝癌过世。
两人干脆把聊天内容变成舞台剧。台湾演出时,剧名就叫《短波》。2013年底开始全国巡演后,更为名《往事只能回味》,2014年4月6日,在上海大剧院,大陆巡演结束。
舞台就按王伟忠的办公室搭建——那辆健身自行车就是王伟忠办公室里的,人们都说:伟忠哥爱运动。
办公室里,王、田二人开始商量一起做一个剧,把两人的生长经历串起来说一说——一边商量,两岸的人生一边展开。
两个小时,王伟忠和田浩江向观众交换完了他们各自相同和不同的五十年。
两岸的“部队大院”
1954年,田浩江出生在北京某军区大院。父亲是文工团乐队的指挥,家里还有个年长他八岁的哥哥。
田浩江是个唱歌剧的,这一点从身形上就能看出来。身材不高,但足够厚实,看起来体内有好几个共鸣腔。一说话就能引起人们的注意。
在美国打拼三十年,田浩江在欧美歌剧界已有名气,他是首位和美国大都会歌剧院签约19年的华裔歌唱家。三大男高音之一多明戈曾邀请他出演多部歌剧。
中国人熟悉的大院子弟是王朔、姜文,和他们的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。在田浩江这里,王朔和姜文都小一辈儿,他可不愿意和他俩玩。
“文革”对田浩江来说,像田园诗一般,那是自由自在地生长、抽烟、喝酒、弹吉他、拍婆子(追女生)的一段日子——“基本不用上课”。
舞台上用“故事剧场”的方式呈现了大院青年的成长经历。田浩江在旁边说,小演员在灯光下演。偶尔,田浩江也走到舞台中央,“穿越”回去。
大院子弟都带着某种身份骄傲感,一会儿穿着军装吊儿郎当地骑个自行车,一会儿拿着板砖出去打群架,一会儿加入文工团、宣传队,拉着手风琴傻呵呵地跟在女生后面搭讪。
上了几个月中学,田浩江的父母因为成分问题下了乡,田浩江就下了锅炉厂做工人。因为嗓子好,田浩江总被人找来念报纸,“都是一些一模一样的话,我能一边念一边睡着,一边睡一边眼睛还睁着。”田浩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有个同在锅炉厂的老师傅是声乐老师,某次听到田浩江喊人,声音洪亮,大为惊叹,找田浩江的家里人谈。家里人暗地给他找了个声乐老师,每天练歌时间一到,田浩江就装肚子疼,跑去田野边唱几嗓子。
田浩江关于“文革”惟一的死亡记忆来自老舍。老舍跳太平湖自杀,遗体被打捞上来,田浩江刚好是围观群众。
“眷村孩子”王伟忠在台湾电视界是个风云人物:《我猜我猜我猜猜猜》、《康熙来了》、《全民大闷锅》都是他的策划;胡瓜、吴宗宪、大S、小S 等人也是他发掘培养出来的。
几乎和田浩江同年,1957年,王伟忠出生在大陆对岸的台湾嘉义眷村:建国二村。他父亲给国民党的空军士官开发电机、开卡车。
王伟忠的父亲也是个土生土长北京人,相当能“忽悠”,总跟人说自己在空军开发动机——他把F的音讲得很轻很轻,轻到足以对方误以为是“开飞机”,王伟忠母亲当年16岁,就这么被“骗到了手”。
王伟忠鬼点子多、嘴皮子灵活、抓得住笑点,很大程度上遗传自父亲。
1949年,王伟忠的父亲带母亲经青岛“撤退”到台湾,十六岁的母亲根本没当真,只跟娘家人说“是去台湾玩玩”。一“玩”就是四十年。
到了眷村一穷二白,王伟忠父亲“穷中生智”,用水泥做抽水马桶、做浴缸,捡一大堆瓷砖贴起来。做完,他对王伟忠阴阴地笑,小伟忠知道自己完了,要做第一个进浴缸洗澡的人。洗完,身上被拉出一道道伤口。
刚刚来到竹篱笆隔起来的眷村,谁也没把要在台湾待一辈子当真。大家都相信那几句口号:“一年准备,两年反攻,三年扫荡,四年成功。”不少人家甚至床都没有,每天早上起来都卷卷被子随时准备回大陆。直到1975年蒋介石去世,整个眷村号啕一片,不少家庭开始装床,一边装一边哭:这下真的回不去了。
“眷村是我的娘胎。如果有人觉得王伟忠活得还不错,那是眷村滋养了我的灵魂。”王伟忠说。陈水扁执政后,眷村渐渐被拆除,王伟忠没少追忆这片“滋养了”他的土地。2007年写自传《欢迎大家收看》、制作纪录片《伟忠妈妈的眷村》,2010年和赖声川合作话剧《宝岛一村》,都是眷村故事。
2009年,田浩江第一次去台北拜访王伟忠,王伟忠带他去参观了一下台北剩下的几个眷村遗址。田浩江最大的感受是:都说国民党腐败,吃美军饷,怎么其实过得那么穷。
“没什么出息”的哥哥们
王伟忠有个“没什么出息”的哥哥。
从小,哥哥坏,王伟忠乖。哥哥穿着花衬衫,是眷村里的小混混,裤子里常年塞一个皮夹子,皮夹子里放着一把刀子,看到不爽的人就亮出来。
“我们眷村那时就是拿刀捅屁股。我哥也被捅过屁股,上厕所蹲不下去,一坐下屁股的血就渗出来……我就在外面递卫生纸。”王伟忠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。
哥哥曾经是王伟忠心目中的大英雄,哥哥去了军官学校,穿军装,简直帅得无与伦比。“我要为国捐躯!我的追悼会上,你要帮我叫很多漂亮的马子过来。”哥哥对王伟忠说。
后来哥哥军官学校没毕业就开始到处混,王伟忠考上了大学,两人的地位“反了”。1980年代,王伟忠的哥哥买了一张单程票去美国“闯一闯”。在美国,他什么都做,开饭馆,做小买卖。“有个弟弟在台湾发展得很好,他会有一些压力。”王伟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田浩江也有个哥哥,比他大八岁。哥哥也是个不如自己的“失败者”。
1969年,父母接到命令要去河南焦作下乡。临行前,田浩江和大哥帮父母收拾东西,家里那台再也没动过的老式留声机里面,放着一张外国黑胶碟,是《贝多芬第六交响乐》,父亲曾指挥过这支曲子。
“文革”时不能听外国唱片,这张唱片是田浩江父亲藏起来的。父亲来了兴致,把碟片放入留声机,一边挥拍子、一边向儿子们讲解:看,第一主题,单簧管,鸟在叫,花儿很香……
“那时候,我父亲的脸变得很温柔、很好看。我不知道音乐是什么,但至少可以把我父亲从一张永远绷着的脸变得那么好看。”田浩江说。
父亲这段表演太过迷人,哥哥逢人就“指挥”《贝多芬第六交响乐》,学父亲的样子,对着街坊邻居和女朋友:“看,这是第一主题……”
起初,大院里的伙伴都觉得这实在了不得、太高雅了。后来,他们发现哥哥只会讲这一首曲子,而且每个人都被逼着看过无数次“指挥”。
“很多时候我都替他脸红。”田浩江站在舞台上,向人们剖白这段往事。
“文革”结束,1983年,几乎和王伟忠的哥哥同时,田浩江揣着五十美金去了美国,闯荡天下的行李,还包括用纸箱包起来的十几个花瓶——为了穷的时候拿出来卖钱。
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,秋衣秋裤、皮夹克、毛衣、棉袄、靴子。“还没上飞机呢,整个人都熟了。”到了海关,纸箱子破了,花瓶滚一地。美国人一看,走私,罚款。田浩江的五十美金剩下了三十五。
田浩江在美国打拼十几年,愈发和哥哥产生了隔阂:“我其实不太看得起他。后来我成功了,会直接跟他说,我给你几万美金,你去做点小生意好了,他都拒绝了。”
1999年,哥哥癌症、病危。田浩江从美国赶回去,坐在病床边和他聊了三小时,这是长大后哥俩惟一一次长时间聊天。哥哥腿肿得像碗口大,却始终跟他谈小时候淘气的事,嘻嘻哈哈。
令田浩江震撼的是,这辈子,他第一次发现哥哥唱歌原来那么好听,他第一次发现,有可能是哥哥把进入音乐领域的机会主动让给了他。
“我听到我哥唱歌,都傻了。”田浩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“他给我唱中国民歌《三十里铺》,眼睛闪闪发光,看着病房窗外远处。我突然发现,其实有时候我们忽视、漠视、感觉不到的,就是我们身边的亲人。”
直到嘴巴讲成猪嘴
2010年,田浩江在杂志上看到关于《宝岛一村》的报道。里面有段王伟忠的自述,打动了田浩江。
1988年,大陆刚刚开放台湾探亲,王伟忠第一次去北京,跟母亲拜见外祖母。到了楼道里,他听见外祖母在房间里说话的声音,心跳开始加速。走到面前,虽然从未谋面,他一下子感动不已,不自觉地就跪了下来,边哭边爬到了外祖母脚边。
“亲情是个准备好的东西,到了就会有。和爱情完全不一样。”王伟忠说。
“看到自己从未谋面的亲人,会下跪流泪,这么强大的感情……我一定要见这个人一面。”田浩江想。他去了台湾,找朋友引荐了王伟忠。
第一次见面,王伟忠让田浩江在办公室等了十分钟,就在田浩江变得不太高兴的当口,王伟忠进来了。
五分钟后,田浩江印象变了。两人一见如故,都是军队子弟,聊大院、聊眷村、聊父亲兄长。
田浩江离开台湾没多久,王伟忠又来找他。当时王伟忠在做舞台剧《疯狂电视台》,他觉得田浩江上次见面时跟他谈的那些人生故事,可以拿出来做一个剧,关于哥哥。
王伟忠的哥哥去美国后,只在父亲去世时回过一次家。那回,兄弟两人大吵一架,王伟忠怨恨哥哥从不顾家。他没看到哥哥脸上的疲惫,早已不同于当年去时的豪情万丈了。
后来,王伟忠的哥哥一事无成地回到台北,得了癌症,走到生命尽头。
再后来,田浩江和王伟忠的自传式舞台剧《我歌我哥》在北京上演,田浩江收到王伟忠的短信:王伟忠的哥哥去世了。“把戏做好,就这样。”王伟忠写道。
处理完哥哥后事,王伟忠决定邀田浩江再做一部戏。“《宝岛一村》女性成分较多,这次,我想做一个爷儿们的戏。”王伟忠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每次过境台湾,田浩江都会找王伟忠,昼夜不停地讲话、回忆往事,搜集素材。每天吃四五顿,从咖啡厅换到餐馆再到茶馆,直到“嘴巴讲成一个猪嘴”。
把自己扒光,向观众剖白,需要勇气。台湾首演五个月前,王伟忠才最终说服自己不找演员,亲自上阵。
“哥,你看到没?今天会场来的马子,个个漂亮!”剧的结尾,王伟忠对观众席大喊,泪光闪烁。他脑中闪过眷村里,哥哥骑自着行车带他逛,教他如果看到有人来找哥哥的麻烦,跳下车就跑。
至今,他的办公室还留着一架健身自行车。
Kommentare