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本文最初于2013年12月12日发表在南方周末)
整理:朱又可 龙健
以下为陈丹青自述:
你画出了混沌的画面:黑洞,紊乱,爆炸点……全国人民只剩下一双鞋,然后逃。
我给你个建议:不要扩大篇幅,为什么呢?你画大了,就得填满画幅,就得想着去画,想多了,就入概念。你画的那双鞋子,好在尺寸小。如果你信道家,尺寸和空间是两回事。那双鞋子全是空间,我会忘记它有多大,可我记住了它的空间。画幅小,会限制在一个质朴状态,就在手的移动范围内、在案桌范围内画。元、明大画家,案桌都很小。你状态好,要始终保持“布衣”和“业余”。你吃素,又孝顺,不用出家,你的资源就是你自己。
从混沌到有序,从手生到熟练,这是画画的自然过程,但你找到快感,危险就跟着来,画宣纸越有快感,危险越大,因为那些效果太多人玩儿过了,馊了。你不可取代的状态,就是画鞋,那是画外的资源。现在职业画家都在画里兜圈子,可你在画外。
也不必刻意画小,在可控范围内试试。除了鞋,可以再找一个符号。但这个符号跟你的性格、生活,非常贴近,完全出于自然。不要在绘画语言里去找境界,那是职业国画家的陷阱,在你平时言说写作的语境中去找符号。我不知道那符号是什么——齐白石贡献在哪呢?他不断找到新符号:蝌蚪啊,粪耙啊,小鸡啊……这是旧文人没有的。
道家佛家儒家,对今人来说不是资源。不要以为得了佛道,画会不一样,那是骗自己。你清淡的生活已是所谓“道”。这不靠你读书、学问,要紧的是天性。对中国画有帮助的其实是西方文论,它们从不讲中国画,但中国画的许多道理被他们说出来了。中国古人画论虽然高明,但不容易对应今人的问题。西方呢,毕加索60岁后没画出更好的东西,但他从来都是诚实的,没骗过自己,他的才能一直没消失,可太多人包围他,他被掏空了。所以约翰·伯格说,好的画一定要解决画什么,就是说,你要找到素材,素材有时就是符号,譬如你的鞋。中国人聪明,就找符号。伯格说,毕加索如果晚年能走出去,画东方、东欧,或许就能突破过去的模式,走出半人半神这些符号,出新意。他画得那么好,可找不到新的兴奋。
黄公望多厉害,《富春山居图》为什么最好?物我两忘。离开了富春山,他画别的就不如,为什么?
我这会儿想到一个符号:你画青菜。你是素食主义者,青菜有意思,但是你不会画得像青菜——就像你画鞋,哪像鞋啊,就跟俩蚕豆一样——但别忘了,你的动机是青菜。
你天性太好,活在这个社会,一尘不染。纯傻逼,智慧的傻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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