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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ian Long

专访 | 施益坚写太平天国:“我能理解人,而不是怪物”

Aktualisiert: 6. Sept. 2021

„Ich kann Menschen verstehen, keine Monster“: Deutscher Romanautor Stephan Thome schreibt über die christliche Aufstandsbewegung des 19 Jahrhunderts in China (“我能理解⼈,⽽不是理解怪物”——德国⼩说家施益坚写太平天国), Southern Weekly, 22. Dezember 2018


 

“我是个小说家,对一目了然毫无兴趣。我喜欢暧昧,喜欢矛盾,喜欢不确定性。不要太黑白分明,我最感兴趣的是灰色

地带。如果你要写真实的人,必须进入他的内心深处,体会个人的内在生活。然后你深入地琢磨,就可以提取其中的复杂。”
“我有一种感觉,我没有在异乡失去我的根。似乎正相反,我觉得异乡是一个好地方,用来反思自己到底从哪里来。我总有机会问自己,作为德国人意味着什么,作为德国人会被别人如何看待等等。”
“我们都是人,我们都很复杂。如果我们居高临下,就可能会是敌意和冲突的开始。”

——施益坚



(首发于2018年12月20日《南方周末》,原题为:“我能理解人,而不是理解怪物” 德国小说家施益坚写太平天国)



作者:龙健 编辑:宋宇


 

在小说获得成功之前,德国人施益坚(Stephan Thome)是一位学者,研究哲学、宗教和汉学,用解释学方式解读儒家思想,尤其是宋明理学。现在,他愿意单纯地当作家。

施益坚常居台北,一年几乎只回一次德国。前三本小说的故事都架构在德国,最新一本转向了19世纪的中国。他的笔调曾被视为“叙事型的经济学家”“富有同情心的社会分析家”,但《群蛮之主》(Gott der Barbaren,又译《蛮夷的上帝》)中“一切似乎都失控了”。

小说打开了欧美较少讨论的世界史话题:英国人在19世纪暴力地用鸦片战争打开中国国门。欧美和中国早就建立起来的联系,很多人并不清楚。即使今天,德国人也摆脱不了对中国的刻板印象。

在某次访谈中,施益坚打开德国媒体准备的盒子,里面有一个熊猫玩偶,一双筷子,一只茶杯,还有一个招财猫,这些能让德国人马上联想到中国。另一次访谈中,他提醒自己的德国同胞中国的巨变:“我们还没有彻底摆脱某种程度上的西方的傲慢。”

1995年,为学习汉语,施益坚飞往南京,经历了“成年后最为难忘的一段日子”。揣着每月1100马克的奖学金,“有种富甲一方的感觉”:从不坐公交,出门就打车;在外不去公厕,而是一头钻进豪华酒店。

对于这种似乎不自觉的“优越感”,施益坚自我反省:那是为殖民主义的思想残留所累。现在南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曾经的地标都被晚近拔地而起的高楼挡住。2018年10月的法兰克福书展期间,施益坚接受了南方周末的专访。


 

德国图书奖的“无冕之王”

施益坚始终记得《群蛮之主》最初的灵感。2012年,在香港的一家书店内,他翻到了史学著作《天国之秋》的英文版,作者是美国历史学家裴士锋——汉学家史景迁的弟子。《天国之秋》的叙事极具故事性,他对书中记述的太平天国并不陌生。他曾在南京留学,那里恰好曾是起义军的首都。施益坚兴奋起来,他也希望写一本。

这绝不是简单的模仿,施益坚清楚自己要写一本历史小说而非历史学著作。在采访中,他多次提到“自己已经不再是学者了”。但他仍保持着学者式的严谨,为写好太平天国,参考了超过200种资料。

施益坚的作家之路自2009年开始,那年他的第一部小说《边境行走》出版,随即获得德国图书奖提名。德国图书奖为德语文学的重要奖项,在每年法兰克福书展上颁奖。为争夺这份荣誉,很多作家会赶在书展前出版新作。

在那之前,施益坚“大概有十年时间规律性地写作”。处女作的成功给他以信心,开始“尝试做一个自由的作家”,依次获得多个重要奖项。《边境行走》被改编为电影,在德国电视一台播出。德国媒体评价他为“德语文学近十年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”。

2018年书展,施益坚因《群蛮之主》第三度入围德国图书奖。德国最主流的媒体早早地为他安排了访谈,结果出来后,他只好重复面对一个提问:再次失之交臂的感觉如何?

“有纸巾吗?”施益坚的自嘲缓解了现场气氛。一眼望去,台下听众近一半都是年长者,面对作家的幽默,他们也为之动容。事实上,《群蛮之主》在德国已经非常成功。施益坚在书展期间得到了作家能享受到的几乎所有礼遇,他被认为是德国图书奖的“无冕之王”。



 

“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愧疚过”

南方周末:查阅曾国藩的日记和书信时,你有什么新发现?

施益坚:我很惊讶,在这些日记和书信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体现道德冲突。他是儒家士大夫、大学士,常言圣人和道德,但作为总督却可以轻易夺取成千上万人的性命。可是,这样的情况下,一个人怎么会完全没有道德冲突呢?我觉得肯定有,在书信和日记里找到了。他老是觉得自己不舒服,睡不着、消化不良,出现皮肤问题,有时眼睛也不好使,手都动不了。在我的创作中,这些都是道德冲突的表达,尽管他没有直接承认,但心里还是有的。

历史学家不能这么做,但我现在可以这么做了。在我的书里,曾国藩就是这么一个人,有血有肉,有道德冲突。小说中的曾国藩是我个人的诠释,跟真实历史人物肯定有差别,但我希望能帮我们深入理解当时的历史情况。如果曾国藩真是个怪物,毫不眨眼地轻易夺取成千上万人的生命,妇孺老幼,格杀勿论,这种形象我自己都不能理解,跟谁都讲不出来。我能理解人,而不是理解怪物。

南方周末:书中还有其他饶有意味的历史人物,比如英国人额尔金。

施益坚:这个英国人在中国被视为强盗,他把圆明园给烧了。如果读他的日记,他写给妻子的信,会马上看到他面对着道德冲突。他其实非常反对鸦片贸易,但他的任务却是推动鸦片贸易。他对此深感厌恶。他觉得英国无权向中国倾销鸦片,但他却把这个让人厌恶的任务完成了。1857年12月,英法攻陷广州,他在书中写道:“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愧疚过。”他很矛盾,把他写进我的小说,对我而言没什么大问题。

南方周末:为什么没有大问题?这对读者可能不太容易,毕竟要理解火烧圆明园的“强盗”,无论对于中国还是欧美的读者都不容易。

施益坚:是的,但我必须自己去创作。小说家可以尝试很多东西,尝试那些通常不是很容易接受的东西。我是个小说家,对“一目了然”毫无兴趣。我喜欢“暧昧”,喜欢矛盾,喜欢不确定性。不要太黑白分明,我最感兴趣的是灰色地带。如果你要写真实的人,必须进入他的内心深处,体会个人的内在生活。然后你深入地琢磨,就可以提取其中的“复杂”。

南方周末:你为什么要虚构一个德国人菲利普?

施益坚:他是一个有些难以捉摸的、暧昧的人物。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当传教士,而想做个社会变革者,想把中国从当时的落后中解救出来。他相信太平天国代表进步力量,但是到了南京后就不确定了,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。对德国读者而言,这是完全陌生的情景。随着这个人物,德国读者可能比较容易进入文本。尽管这是一个虚构人物,但他有一定合理性。在当时的中国,确实有来自德国的传教士。他最后失去了对局势的判断。他的身份变了,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,加入了太平天国。他想做些好事,但现实情况却不允许。形势失控了,大家都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。

南方周末:无论曾国藩、额尔金还是菲利普,最后似乎都是“忏悔者”,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命运?

施益坚:这是人性的一部分。我们都有很多愿望,很多雄心壮志,但并没有那么清楚,甚至是自相矛盾的。我们总是既想要鱼,又想要熊掌。我们想要财富,想要自由;我们想在外认识红颜知己,同时又瞒着家中伴侣。我们的欲望不可能满足于单一性。这绝不是儒家思想,儒家思想总是觉得:只要一条路走到底,我们就可以实现全部愿望,满足所有需求。具体地讲,儒家思想认为,我们可以并且也应该注重道德修养,从而避免道德矛盾,用这种方式区分了与生俱来的性善和人们应该克服的欲望。我认为欲望和矛盾是我们天性的一部分,可以限制,但无法克服。可能我更接近老庄,而不是孔孟。




 

“洪秀全就像风暴之眼”

南方周末:你如何评价太平天国的领袖洪秀全?

施益坚:很难总结他。他最后自杀还是被人杀死,还不是很清楚。他刚开始是有梦想的,让一个汉人的政权在中国南方出现。最后他还是退回南京,不再管理朝政了。他被视为变革者,甚至英雄。我觉得,他至少在生命最后是一个疯子。洪仁玕就不是,他是有自己主张和计划的。

南方周末:小说里的洪秀全有什么特别之处?

施益坚:洪秀全在这本小说里不是主要人物。他回到南京,所有人都谈论他,但他作为一个人物,似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。对于洪秀全我没有非常明确的看法,但这并不影响我在小说里的叙述。洪秀全就像风暴之眼。可我最感兴趣的是风暴本身,而不是风暴之眼的平静。

南方周末:小说名为“群蛮之主”,你对Barbaren做过很多解释,那Gott意味着什么?

施益坚:这些起义者一直相信上帝,他们最开始是“拜上帝会”,洪秀全以上帝之子的名义,要推翻清朝,说这是上帝的旨意。Gott在小说里是一个文字游戏,无论是太平天国的人还是英国人,他们对上帝的理解固然有相似之处,但更多的是不同。无论是Barbaren或是Gott,小说里都是没有明确所指。太平天国和英国人都借助上帝,外表看似乎讨论的是同一个上帝。其实这是不清楚的。Barbaren从小说人物的角度出发,总是其他人。但从读者角度来看,又可以说,这些人都是野蛮人。因为他们都有暴行,都很残忍。

如果我用中文写这本小说,我肯定会用到“夷”这个概念。这是个很有趣的概念。在17世纪时一些思想家,比如王夫之,就用来指满人,认为满人是跟汉人不同的,因为他们不识“仁”。到19世纪,那就成为满人和汉人都算在内的中国人和欧洲人的区别。

南方周末:站在这样的角度上,你如何看待东西方各自的“优越感”?

施益坚:对于其他人,西方人有一种优越感,相信”我们是最好的”。同时,中国人也相信中国最好。这是一种感觉,我们最好和这种感觉告别。我们应该说,我们虽然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,但我们都是人,我们都很复杂。如果我们居高临下,就可能会是敌意和冲突的开始。


 

“什么都在变化, 唯独‘变化’不变”

南方周末:南京不只是城市,还是“记忆空间”。与1995年第一次去南京相比,你最近两年回去觉得有什么变化?

施益坚:当今人们也许首先会想到1937年的南京大屠杀。它曾是民国的首都,太平天国也曾把它作为都城,明朝初期也是都城。南京是我最熟悉的中国城市,这二十多年时间里,南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,让我有些认不出来。我在想,这种变迁对人有什么影响,对老百姓意味着什么。对普通人而言,从原来在乡村生活,变成在城里生活……什么都在变化,唯独“变化”不变。

南方周末:你对变化和发展的看法是什么?

施益坚:我对中国人在物质层面的改善感到很高兴。跟过去二三十年相比,现在他们可以住进更好的房子,有钱买车,有更好的医疗条件,一片繁荣。我不太喜欢的可能是生态后果,空气糟糕,风景被破坏。这是工业化带来的后果。

南方周末:你对南京有什么个人记忆吗?

施益坚:我1995年到南京的时候,住在学生宿舍西苑。西苑现在还在,最近还维修了一番。从西苑可以看到南京当时最高的建筑金陵饭店。现在,金陵饭店也还在,但是你再从西苑望过去,却怎么也找不到了,几十座比它还高的建筑,不知道什么时候拔地而起。它完全被挡住了。金陵饭店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象征,透过它我可以看到,这个城市实际上完全改变了。它是中国财富的一种象征。当时它是南京最贵的饭店,现在起码有二三十家跟它一样贵、一样好的。它曾经是南京的地标,就像巴黎的埃菲尔铁塔。今天还能一眼就看到埃菲尔铁塔,可还看得见金陵饭店吗?变化太深刻了,触及了地形地貌。


 

“小说家基本是自由的”

南方周末:你认为你的第一部小说《边境行走》类似于中国的“寻根文学”吗?你老家的那些读者觉得,你写的就是他们所在的那个小镇。

施益坚:是的,写的就是我的家乡比登科普夫,只不过在小说中改了个名字。我觉得“寻根文学”是一种有趣的说法,在德语中找不到,德语里说“家乡文学”。在家乡文学中,家乡往往被“刻奇”、被美化了。我既不想美化,也不想贬低。我只想说,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地方,住着普通人,过着平凡的生活。“寻根文学”这种提法可能在德国不太适用。中国一旦背井离乡就可能相隔千山万水,作家就要找寻“根”。在德国根本不用去找,他们就在生养他们的那片土地。我想和这些文学类型的标签保持一定的距离。

南方周末:你常居台北,离你的德国老家也存在千山万水的距离,你不用找这个“根”吗?

施益坚:我有一种感觉,我没有在异乡失去我的根。似乎正相反,我觉得异乡是一个好地方,用来反思自己到底从哪里来。我在中国台湾经常被问从哪里来,我的回答往往会引起对方通常是积极的回应。我总有机会问自己,作为德国人意味着什么,作为德国人会被别人如何看待等等。

南方周末:和史学著作相比,写历史小说有什么不同?其实好的历史学家往往也是讲故事的高手。

施益坚:许多学者可以把故事讲好,但是学者身份让他们离不开资料和事实。在资料基础上能构思出什么呢?如果学者要做假设,他就得一板一眼地说:“我做一个假设。”小说家基本上是自由的:他可以创作一个全新的过去,在小说中对过去的一些东西做出改变。他给过去提供了一种可能性,让读者在一片“自留地”上自由活动、玩耍。我相信,历史小说可以让读者身临其境地感受某个时代,那些他们没有亲历的时代。

南方周末:在你看来,历史和历史小说的关系是什么?

施益坚:我讲述那些确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,也把历史人物写进我的小说里,比如曾国藩、李鸿章或洪秀全、洪仁玕。但他们如何在小说里登场,还得靠我去创作。我查了很多资料,读了很多日记、书信和传记。但这还不够,他们的感性世界是怎样的,我得自己想象。我是小说家,要写他心里是怎么想的,有哪些情绪。这些都是我自己靠想象力写出来的。


 

(访谈用德语进行,翻译后经施益坚审校。贾慧萍和Ribana Zorn对本文亦有贡献,感谢Suhrkamp出版社Alexandra Richter女士对采访联系提供的帮助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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